夜读｜思索痛苦的意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苦难和挫折毫无意义”“成功才是成功之母”这类反传统鸡汤话语突然流行起来。

这种所谓“反鸡汤”话语的流行有着很多社会因素和时代因素，可以看作是在特定环境背景下出现的一种集体的有意识的反崇高反爹味叙事。大约是那个时间掌握了网络话语权的人，对自小所受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类苦难教育的反抗和嘲讽，举例来说，“能吃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就是最具杀伤力的反击。

我很长时间以来也持同样的观点，苦难毫无意义，试图从中总结经验获得意义的一切做法都是人对自己所遭遇的不幸的美化，一种心理自我保护机制，一种精神胜利法。如果可以一帆风顺，谁还愿意吃苦？

尤其是近些年，不知道是网络过于发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现实中有那么多人在经历本不该经历的苦难，让我越来越坚定地不断劝自己及身边的人，千万要摒弃从苦难中寻找意义的陋习。

但同时，我内心又有一种隐隐的怀疑，真的是这样吗？没有挫折没有痛苦的人生真的更加有意义、更加美好吗？转头又看到那些正在经历战争、迫害、意外的人，我对我有这样的怀疑感到羞愧。在这些人面前，以上疑惑不仅毫无意义，甚至充满了无知和傲慢。

如此想来，我们大部分人在人生里遇到的大部分不如意和痛苦应该都用不上“苦难”这么严重的形容，应该只能算做是“挫折”。

不是要硬赋予挫折和痛苦以意义，但是我隐约觉得它们应该是有些什么意义的。甲方的刁难、乙方的不配合，被降薪被裁员，分手、离异，好友反目、兄弟阋墙，破产、生病，甚至包括现在被很多人挂在嘴边的“原生家庭问题”等等，以上这些终将会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中出现的问题——有些已经出现并将反复出现，必然有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否则，我们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抛开幸福快乐到底是不是暂时的、到底是不是人生悲凉底色的副产物，以及人生底色到底是什么色等问题不谈，与成功之母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这种观点之争不一样的是，我们当然能在幸福快乐中得到很多，但不可否认，某些自我体察和深触灵魂的反思，可能只有在痛苦中才能进行。

我想我们大概总会在某一次求快乐而不得或者屡次受挫之后，开始思考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总不能得偿所愿，老话说的果然没错，“生活不如意十之八九”。

快乐与痛苦轮番出现，我们猛然发现同样的“我”，在不同的境遇下竟然是如此不一样。不开心的时候开门见阳光都觉得刺眼，开心的时候途中遇暴雨也是浪漫。然后才慢慢理解，外界其实是内心的投射。

在这之后，大约还要经历很多次崩溃和痛苦，才能较为冷静客观且残忍地、抽丝剥茧一般，看到自己、反思自己，我是如何对待自己和他人、如何被他人对待的，如何得意忘形，如何怯懦。

这时才意识到，人之复杂性、与人相处之复杂性似乎是一种谬论——与人相处似乎很简单，无非就是用心看见并体会他人的喜与悲，坦诚面对自己的喜与悲，识别到所有人的真诚，并为此感动，也更了解与之相伴的虚伪，并为此感到深深的哀伤。然后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如何不伤害他人。

如此这般“遇到挫折-感受痛苦-在痛苦中打破又重构自己”的循环大约只会在生命的终点才会结束——果然，我们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我不知道西西弗斯在这无限的循环中得到了什么启示，但就我个人来说，某种坚不可摧的勇气和力量似乎正从我的内心长出。

在我醍醐灌顶般想明白了这一切之后，我才理解了，博尔赫斯“你有责任跟大家一样/坦荡而快乐/你必须自己拯救自己。如果你还有什么过错的话/那就让我来承担吧”这句诗里巨大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