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浦地处浙洋中路,是著名渔港,出港便是抲鱼人的捕鱼天堂——大目洋、猫头洋、渔山渔场。昔时“黄鱼汛”期,这些渔场大黄鱼的“咕咕”叫声处处可闻,是远近闻名的东海“鱼仓”。石浦人的餐桌上,海鲜一年四季不断。但是,海鲜再多,也不能当饭吃。番薯,也就是地瓜,能当主食,也可入菜,在漫长的岁月里,搭配海鲜,成为海岛人家饮食上的黄金搭档。

红皮番薯 图片来自网络
番薯百般味,沧海一声笑。清朝皇帝康熙开海,福建闽南和台州、温州这些地方的乡民,舟楫为渡,沿海北上,在石浦开枝散叶。他们筚路蓝缕,带来了妈祖娘娘,也把明代经由海路从吕宋岛引进的番薯,带到了岛海之间的这片土地。小小番薯扎根生长,结成累累根茎,化作舌尖上的一方风土。
一
石浦的番薯分为两种:一种红皮黄心,一种白皮白心。番薯可蒸可煮,可烤可炸,还可以磨粉、酿酒,酿的土酒本地人叫“番薯烧”。在石浦,烧海鲜没人敢自吹第一,番薯整活却分得出段位等级。
我向发小阿东问起白皮番薯,他脱口说道:噢,“6038”。“白薯6038”是番薯的一个优良品种,生粉,黏性强,磨成的番薯粉自带甜香。阿东中学毕业出海捕鱼,从船上伙头徒弟做起,学得石浦土菜真传,上岸后又拜宁波国家级烹饪大师戴永明学艺,烧菜功夫不论,海边食材也是如数家珍。
石浦当地把番薯粉做成的粉条叫作“豆面”。“豆面”有如中药的“甘草”,单独成菜自成风味,与海鲜、蔬菜和肉食相配,则衍化出各色美食,从不喧宾夺主,只有增味添彩。
石浦老辈人,请客最隆重的是吃“食饼筒”。主人忙碌半天,烧出满满一桌重重叠叠的山海风物。这桌菜咸淡在其次,红烧豆面千万不能少。“食饼筒”必备的菜中,有红烧鲳鱼,还有红烧豆面。包“食饼筒”,不能没有豆面打底,否则,对食客来说,就像“洋面鱼翻肚,少了一口气”。
以前每年秋季番薯上市,西北风起,石浦当地就会几户人家凑钱,请三门、宁海和仙居等地的“豆面”师傅上门做面。“豆面”师傅驾轻就熟,柳糊、拗面、晒面等步骤一气呵成。石浦边上昌国卫沙地多,当地人自己种番薯,做的豆面周围闻名。

拗豆面 沈洋摄
海边人吃海鲜,粗放豪迈,武德充沛,多以清蒸白煮对付。但是石浦是大码头,四方船来客往,不知不觉间,海鲜也吃出了花样。比如,冬季“带鱼汛”捕上的带鱼,讲究用萝卜丝去肥腻,炒鳗鲞放把碧绿的芹菜,黄鱼则配豆面最佳。每年端午、中秋,家里亲朋好友团聚,桌上少不了“黄鱼豆面”。豆面清香润滑,吸足了黄鱼的鲜美浓郁汤汁,这道菜端上桌,豆面往往先被老饕一扫而光。
水晶饺,用番薯粉做皮,拇指大小,晶莹剔透。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与海边粗犷的渔家饮食风格反差最强烈的食物。五花猪肉、荸荠、葱白,讲究的加把新鲜虾肉,剁碎用料酒搅拌,山海风味调和。有的渔嫂心巧,还会加点胡萝卜粒。煮熟后的饺子皮半透明,隐约透出里边的点点红绿。饺子香气四溢,爽嫩鲜滑,滋味横生。
二
我小时候,海边人家过日子,还没有实现大米自由,很少有谁家可以顿顿吃米饭。主食大米不足,番薯可补其量,菜肴品种少,番薯又能花样百出。家里烧饭,无论干饭还是稀粥,多少都会放些番薯,或是将新鲜番薯洗净切成碎块,或是晒干的番薯丝。有的同学家里兄弟姐妹多,干活劳力少,经常三餐喝番薯汤。
番薯和大米煮粥,叫作“番薯粥”。熬“番薯粥”,放水多少见水平。水多了,米粒和番薯分离,薄粥汤清汤寡水,没有粥味;水少了,浓稠如同浆糊,入口黏滞。我爸爸熬粥是一绝,每次煮好的“番薯粥”,粥面浮着厚厚一层粥油,房间里弥漫着米香还混杂着番薯的清香。
“番薯粥”配上泥螺、臭冬瓜,我可以一口气喝上三四大碗。记得那时的冬天特别冷,数九严寒天,常常飘起雪花,喝完热乎乎的“番薯粥”,踏雪出门上学,浑身暖乎乎。
红皮番薯和白皮番薯,皆可生吃充饥。番薯洗洗干净,就是我和同学们的口中宝。生吃番薯,要挑白皮的。白皮番薯水分多,甜脆可口。但是,经常生吃番薯有个毛病,就是肚子里容易生蛔虫。上课时,有同学肚子痛得嗷嗷叫,老师眼睛一瞄,就知道怎么回事,叫同学赶快去厕所。学校医务室,常备“蛔虫药”。

白皮番薯 图片来自网络
石浦街头巷尾的墙角、电线杆上,常常看到“专治蛔虫肚痛”字迹,还留着地址。可见生番薯不仅小孩吃,大人也在吃,老少皆宜,男女通吃,是海边随手可得的口粮食品。
沿路还会贴出“重伤风出卖”的纸条。据说这是神方,谁揭了纸条,伤风感冒就会传到这个人,得病者不治而愈。这个江湖打法,倒和现在传销上家传下家一路。
三
扬州菜有道闻名遐迩的“狮子头”,石浦也有类似菜肴,叫“番粉肉圆”。当地就地取材,将猪肉、虾肉、鲞肉、笋干、香干、白菜切成丁,先在铁锅用大火炒熟,盛出放入菜盆,趁热倒进番薯粉和鸡蛋清,快速搅拌成黏稠状粉团,再捏成半握大小的肉圆。几种食材的不同滋味,被番薯粉包裹混合,生发出层次分明的崭新风味,蒸熟后Q弹筋道,美味从舌尖直冲天灵盖。
和好的黏稠状粉团,也可摊成薄薄的圆饼,在油锅上两面煎得焦黄,叫做“番粉糕”。“番粉糕”外焦里嫩,猪肉脂香混杂着鱼香、蔬菜香,香气扑鼻,让人馋得直咽口水。如果主料换成牡蛎,在闽南,就是当地最负盛名的古早小吃“蚵仔煎”。
石浦流行的“糊粒羹”,有味道,更有故事。羹食最早出现在上古时期的中原地区。这一烹饪传统一路辗转到了石浦,当地人将鱼肉、虾仁、蛏肉、牡蛎、香干等物料切细煮熟,用番薯粉勾芡搅拌,做成“糊粒羹”。

做糊粒羹 翁华清摄
老底子,石浦每户人家都做“糊粒羹”、吃“糊粒羹”。相传明代嘉靖年间,倭寇来犯这一天,正是农历正月十四。军情紧急,伙夫急中生智,将各种菜肴倒入锅内,用番薯粉搅拌成糊,做成一大锅羹食。将士们喝完“糊粒羹”,元气满满,大胜而归。
从此,家家户户农历正月十四提前过元宵节、吃“糊粒羹”,就成为石浦的独特风俗。明代戚家军抗倭充饥的故事,赋予了“糊粒羹”英雄叙事的底色,每年农历十四夜石浦人吃“糊粒羹”,也渐渐演变成为浙东抗倭记忆的一部分。
一碗“糊粒羹”,吃出浓浓的历史厚重感。
四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这是伟大诗人李白对于天台山的恣意想象。天台山脉蜿蜒东向大海,一脉如潜龙出海,是为舟山群岛;一脉山海相汇,是为东西纵横的象山半岛。
象山半岛东端,就是石浦渔港,西部地区坡地起伏,当年盛产番薯。上世纪60年代初,为了解决象山番薯外运,国家在财力并不宽裕的条件下,专门拨款在石浦筑堤驳岸,新建码头和堆场。象山当季番薯通过石浦码头,大量运输到上海、宁波。
码头专为运输番薯而建,岸上堆场用来存放番薯,石浦人称之为“番薯码头”“番薯坛场”。如今,在这块旧址上,建起了新的地标性建筑“中国海洋渔文化馆”。
在石浦,番薯已经超越食物本身,渗入生活的方方面面。番薯实心,但石浦人却从中悟出了空灵。“烂告番薯”,常常被大人用来训斥小孩子不学好、没出息。“烂告”是“烂掉的”意思,“告”是借音字,在当地方言中多用于后缀,以加强语气。“番薯脑袋”,指的是一个人头脑简单、反应迟钝。
有趣的是,在石浦,“番薯脑袋”也有“CP”。黄鱼头部有两颗白色耳石,被认为没有脑髓,因此,当地又有“黄鱼脑袋”的说法,意为某人“脑子像石头一样,不开窍”。
“番薯脑袋”和“黄鱼脑袋”两词,在石浦方言俚语中,也有细微差别。“番薯脑袋”词义单一,指的就是一个人愚笨、不灵光,“黄鱼脑袋”除了这层意思,因说话对象、场景不同,有时也有调侃、戏谑的意味。“番薯脑袋”通行石浦一带,“黄鱼脑袋”的传播区域更广,上海、宁波等地,也有这个说法。
小小番薯,藏着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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