蒉莺春对话哥伦比亚大学教授Jeffry Frieden：从比特币到央行数字货币：货币战争如何重塑世界？

　　蒉莺春对话哥伦比亚大学教授Jeffry Frieden：从比特币到央行数字货币：货币战争如何重塑世界？

　　2025年6月24日至26日，世界经济论坛第十六届新领军者年会在天津举行。本届论坛以“新时代企业家精神”为主题，围绕“解读全球经济”“中国展望”“剧变中的产业”“投资人类与地球”“新能源与材料”五大方向展开深入探讨。财经观察员蒉莺春在论坛现场的微博演播室对话哥伦比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和政治学教授Jeffry Frieden，就货币政治经济学、比特币与稳定币的兴起、美元主导地位、全球化挑战及特朗普政策的影响等话题进行了深入交流。

　　Jeffry Frieden指出，比特币作为投机资产缺乏内在价值，稳定币因支付功能在特定场景中具备优势，但两者均面临信任与监管挑战。美元凭借美国金融体系的深度和政府信用，维持全球货币主导地位，但在贸易战与地缘政治紧张背景下，货币体系面临新压力。他强调，全球化虽推动经济增长，但未能惠及所有群体，需通过政策创新与企业家精神重建信任与包容性增长。

　　以下为对话实录：

　　蒉莺春：您的新论文聚焦货币政治经济学，尤其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加征关税、比特币获支持、稳定币发行增加的背景下。这些现象如何相互联系？它们对全球货币体系有何影响？

　　Jeffry Frieden：我们先从比特币说起，再谈稳定币和货币。学生常问我：比特币是钱吗？我会反问：航空公司积分是钱吗？你可以用积分买东西，但积分比比特币更像钱，因为有机构背书。比特币没有内在价值，是典型的投机资产，价值完全取决于人们认为它值多少。稳定币则不同，通常由美元储备支持。但像Tether这样的案例，如果发行方没有足够储备，稳定币就会出问题。

　　要相信稳定币值钱，你得信任发行方的储备。政府发行的货币有国家信用背书，比如美元，其价值取决于对美国政府的信任。我更信任美国政府，而不是发行稳定币的私人公司。这就是美元比稳定币更可信的原因。美元自1945年布雷顿森林体系以来一直主导全球，即使1970年代体系崩溃后，仍是非正式的全球主要货币，90%的外汇交易和国际贸易用美元。

　　美元的国际地位给美国企业带来优势，比如银行有大量美元存款，还有美联储和监管体系支持。美元的角色还让美国政府对资金流动有很大控制力，比如对俄罗斯的制裁。这不仅因为美元，还因为美国金融体系的深度和广度。全球公认的最安全资产是美国国债，各国政府、企业、富人都倾向于持有美元资产，资金必须通过美国金融体系，美国政府因此有很大影响力。

　　蒉莺春：您提到比特币没有真正价值，稳定币依赖发行方储备。为什么需要比特币和稳定币？它们在金融体系中的作用是什么？会否带来系统性风险？

　　Jeffry Frieden：我不认为比特币是必需的，我们多年来没有它也过得好。稳定币的用处主要是支付。比特币和稳定币都依赖区块链技术，这是个革命性的技术，方便点对点交易。在一些国家，传统银行系统不发达，汇款成本高、时间长。比如，移民想从德国汇钱到尼日利亚，或从美国汇到危地马拉，区块链、比特币或稳定币更方便。

　　稳定币的接受度在提高，但不是完全通用的，比特币更多被当作投资资产。像赌博或彩票，投资者看到比特币的利润就蜂拥而入。只要人们相信它有价值，它就有价值。但我担心的是，一旦信心崩塌，资产会迅速贬值。2008年金融危机中，房价暴跌导致许多金融机构倒闭。现在一些对冲基金和养老基金也持有比特币，如果信心消失，可能引发金融问题。比如地缘政治危机，可能干扰比特币市场。稳定币虽然兑换方便，但发行方通常只持有部分储备，像Tether那样的挤兑可能导致破产。比特币没有底线价值，而房子这样的实物资产有实际用途。2008年危机中，市场一夜关闭，许多机构无法偿还贷款，比特币也容易受市场信心危机影响。

　　蒉莺春：以市场规模看，比特币约2万亿美元，稳定币约2000亿美元，美国国债约30万亿美元。如果10%的比特币通过稳定币兑换美元，而稳定币规模不增加，会否导致稳定币短缺？美元的主导地位会否受威胁？央行数字货币（CBDC）前景如何？

　　Jeffry Frieden：这是个好问题。关键在于信心。金融资产的价值取决于信任。如果人们失去对比特币的信心，转向稳定币，再失去对稳定币的信心，转向国债，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中央银行考虑发行央行数字货币（CBDC），它们更安全、更可控。中国的CBDC不太成功，可能是因为资本和货币管制。在美国，美联储和欧洲央行如果觉得稳定币和比特币市场规模过大，会迅速推动CBDC，替代稳定币。持有央行数字货币比稳定币更可靠。

　　美国政府希望鼓励稳定币市场增长，但又怕长得太快。稳定币投资能降低国债收益率，对政府有利，但也可能需要为稳定币市场兜底。从监管角度看，美联储需考虑是否监管比特币和稳定币市场。如果监管，投资者可能期望美联储在危机时救助，但美联储不愿为它们兜底，会限制正规金融机构的敞口。更大风险在影子银行、私募市场。2008年危机后，传统银行受限，影子银行填补空缺，但它们不受监管，可能埋下下一次危机的种子。我不知道具体时间，但2008年危机源于住房市场的小角落，比特币和稳定币的潜在风险不容小觑。

　　蒉莺春：全球化增长放缓，民粹主义抬头。您提到全球化边缘化了部分群体。在特朗普政策与贸易战背景下，如何化解不满，重塑信任？

　　Jeffry Frieden：历史上，全球化1914年前很紧密，但1929年后崩溃，导致贸易战和战争。今天全球化没倒退，但自2010年起增长放缓，贸易和投资停滞。美国和欧洲很多人觉得全球化只惠及精英，普通工人被抛弃，政府没保护他们，导致对政治机构的不信任。

　　过去40年，美国人均GDP翻倍，但中产阶级收入只涨30%，财富流向顶层。全球化让整个社会受益，但部分地区和人群陷入困境。工厂关闭导致收入下降、房价下跌、公共服务恶化，许多人被困在衰落地区。政府只宣传城市和精英的成功，忽视普通人。制造业难以恢复，年轻人不想做制造业，服务业就业也在减少。

　　解决办法需像罗斯福新政那样重塑政治，建立新联盟和政策。比如，投资教育和再培训，改善公共服务，重新分配财富。特朗普的交易化国际政策短期明确，但缺乏长期信任和关系，国际经济需要长期投资和合作，交易化会削弱这些优势。

　　蒉莺春：特朗普的“让美国再次伟大”政策很激进，但也制造了很多麻烦。他的终极目标是什么？这些政策能解决全球化带来的问题吗？

　　Jeffry Frieden：我不知道他的具体目标，但他不可能合法连任第三次。民主不仅仅靠规则和机构，还靠规范和预期。如果最高法院裁定特朗普的政策违宪，他会服从吗？如果不服从，军队、警察、州长会怎么做？这些都是关于规范的问题。

　　特朗普的国际政策很交易化，短期明确，但缺乏信任和长期关系。国际经济需要长期投资和合作，交易化会削弱这些优势。我不认为特朗普有解决方案。全球化让整个社会受益，但也让部分地区和人群陷入困境。解决办法需要像罗斯福新政那样，通过教育、再培训、公共服务投资和税收政策，重新分配财富，改善衰落地区。

　　（实习生曲正圆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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