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格拉涅里头戴软呢帽、披着长发走进舞池,闪亮外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衣襟前的胸花鲜艳欲滴。
这位富有而隐居的亿万富翁在自己一手打造的“猩红珍珠”赌场庆典活动上大展舞技,侍者端着鲟鱼籽酱和培根虾串拼盘穿梭场内。绚丽夺目的舞池灯光让宾客们全然感受不到这位53岁亿万富翁所隐匿的真实人生。
这位低调之人正是屡破华尔街纪录的“黑箱印钞机”Jane Street最后一位仍在职的创始人,他的财富高达几十亿美元。连其亲自挑选来掌管赌场的卢安·帕帕斯都说,有些时候真的很难相信格拉涅里是当今全球最赚钱交易机构的掌舵人。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留着一头扎成马尾辫的及腰长发,背着双肩包,”帕帕斯回忆说,“完全就是那种你会在公园长椅上看到的阅读莎士比亚的人。”
在曼哈顿下城的“资本主义赌场”Jane Street的总部,格拉涅里又换回了那身邋里邋遢的衣着,在这家成立25年的公司早已是常态。这位温和低调的自由意志主义者极力维持自己的“隐士”状态,以至于在公司内部经常没人认出他来;他在公司里甚至没有正式头衔,员工名册上他的名字十分醒目,因为头像一栏空空如也。
熟悉格拉涅里又的人都说,他是个害羞、内向的人,总是默默待在角落。华尔街精英们去汉普顿度假,他则喜欢沉浸于反主流文化的“火人节”。像去年这样偶尔来赌场放松一下也很少有人认出他来。
“我在街上看到他都认不出来。”研究Jane Street等公司多年的Alphacution分析师Paul Rowady说,“我要向向罗布·格拉涅里致敬:影响力与隐身并存可是非常罕见的组合”。
但今年情况不一样了。这家一贯钟爱低调的公司终于藏不住了,格拉涅里也被推向他最讨厌的地方:聚光灯下。
Jane Street的法律纠纷与利润暴涨吸引了全球关注。竞争对手们开始互通情报,试图拼凑出这家打破华尔街银行纪录的公司全貌。Jane Street在第二季度实现了101亿美元的交易收入,今年上半年总收入超过170亿美元,几乎追平2024年创下的全年纪录。
本文整合了对十余位了解该公司运营或与格拉涅里共事过的人士的采访记录,其中多数人因无发言授权而请求匿名。格拉涅里的代表拒绝置评。
一年前,这家公司因为曾是“加密货币之王”山姆·班克曼-弗里德的履历起点而为人熟知。
如今,一场针对两名前交易员的诉讼将Jane Street 推向了风口浪尖。公司指控此二人涉嫌盗取“极具价值”的交易策略,并因此引来印度监管机构的调查,后者指控Jane Street操纵全球最大期权市场。该公司表示将坚决应诉。
而在那之前,格拉涅里已经因“被骗资助非洲政变”一事出过洋相。
这一连串事件对公司那群以数学家和工程师为主力的员工来说无疑是一次震撼体验。他们更习惯沉迷于“疯人棋”这类极客式玩法,或是在市场中挖掘异常信号来发财。
在过去,这家公司管理层的主要焦虑是怎么控制高管们不断膨胀的财富。
2018年,一位高级合伙人打破惯例,为自己儿子在纽约餐厅TAO Downtown的成年礼请来了格莱美奖得主Cardi B表演,在Jane Street 这种连穿印花马甲都嫌浮夸的公司里,此类操作自然不受欢迎。
为避免派对细节外泄,格拉涅里和高管团队忙活了好几周。
与那些喜欢收购地标性豪宅的富豪不同,格拉涅里长期租房居住以避开置业烦恼。尽管如此,他还是因为忘记支付一张10372美元的账单被房东告上法庭。
格拉涅里少数几个个人嗜好之一是高端餐饮。一位同事回忆,当有人问他为何不在家做饭时,他打趣道:既然可以天天吃Le Bernardin(纽约米其林餐厅),为什么还要做饭?
Chateau Granieri
格拉涅里成长于宾夕法尼亚州诺里斯敦郊外,一个曾是地下铁路关键站点的老工业城镇。
居民们对这位仅100英里外的“本地传奇”一无所知。当地历史学家贾尼斯·博耶研究Jane Street时看到的第一句话是“华尔街最顶尖却没人听说过的公司”。
“好吧,这倒是真的。”她说,“知道咱们本地小伙能混得这么好,感觉挺不错。”
对当地人来说,格拉涅里家最有名的遗产可能是曾红极一时的宴会厅Chateau Granieri。
高中毕业纪念册上,格拉涅里写着他热爱金属乐队Metallica,喜欢和“激进派与自由主义者”聊天,梦想是赚很多很多钱。
1992年从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后,他拒绝了新泽西一家靠打电话推销股票的公司开出的职位。
在没其他工作机会的情况下,他打印了一摞简历,逐层跑遍费城最高的写字楼。就是通过这样,他拿到了杰夫·亚斯创立的Susquehanna International Group的工作。当时这家量化公司正悄然成长为市场巨头。
27岁时,格拉涅里年薪已达70万美元,他决心换个活法。其与同事迈克·詹金斯因不满一位中层经理而走的很近,两人加上另一名交易员蒂姆·兹,于1999年创办了后来名震华尔街的Jane Street。
Susquehanna起诉他们,指控三人挖走关键员工并带走公司专有技术,违反竞业协议。案件进行期间,创始人杰夫·亚斯在一次聚会上跟格拉涅里寒暄如常。格拉涅里提醒他称“咱俩正在法庭上对阵呢”。亚斯耸耸肩表示,“这就是生意”。诉讼记录显示,该案后来不了了之。
讽刺的是,Jane Street去年起诉那两位跳槽至Millennium Management的交易员,指控内容几乎与当年的Susquehanna如出一辙,该案最终引发印度监管部门调查。
宠物猪
Jane Street、城堡证券和Hudson River Trading是新一代做市商中的佼佼者,它们搭建起高速系统为投资者撮合交易,市场电子化和ETF的快速发展令它们的事业如虎添翼。
2024年,单单Jane Street一家就占据美国上市ETF主市场交易量的24%,经手的产品超过90000种,遍布逾240个交易所,在传统银行因资本规则收缩之际填补了市场空白。
公司依靠在基本资产与其衍生品之间捕捉短暂价格错配而获利,自营交易让Jane Street利润远超同行。到第二季度,Jane Street两周内赚的钱已超过十年前一整年的总额。
Jane Street其他几位联合创始人都没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前程序员马克·格斯坦是第四个加入创始人团队的,也是最早离开的人之一。他是个纽约大都会队的铁杆球迷。
雷诺兹在公司第一场节日派对后出了车祸,所幸捡回一条命,早年他在公司的发展中起到重要作用,但2012年离开,转而创办艺术学校并创立高端私密度假品牌。
詹金斯曾在核潜艇服役,办公室里摆满战争纪念品。离职后,他因向纽约市选举捐款施加影响而声名渐起,还常在曼哈顿汤普金斯广场公园遛一头名叫Queelin的宠物猪。
“帽子里的钱”
格拉涅里极力维持Jane Street的隐身状态。2008年金融危机时,该公司通过做空自家银行大赚一笔。当一名20多岁的交易员公开吹嘘自己工作铁稳时,格拉涅里大为光火。
在该公司内部,他以工作狂著称,经常深夜依然在线,很少休长假,衣着依旧随性。
这也体现了公司文化。一位老员工回忆称,自己曾经陪同事去总部附近的Brookfield Place商场紧急购衣,以免与客户开会时穿得太寒酸。
这家公司相当封闭,办公区本身就像一座物资丰富的小岛。除了配备厨师外,办公室里还有扑克室、电子游戏室,甚至还有一台从意大利eBay淘来的二战时期原版恩尼格玛加密机。
员工几乎什么都能下注:有人赌掷硬币的结果,有人押某位同事一小时内靠吃西瓜能增重多少。还有个传统叫“帽子里的钱”:大家把现金和写着名字的纸条投进一顶帽子里,这顶帽子在办公室传来传去,最后抽出一位幸运儿。
这种氛围有时也会滑向兄弟会式的粗俗。据两位在场的前员工回忆,有一次外出活动时,大家竟然就“哪位男同事能把某位女同事带回家”开起了盘口。
格拉涅里曾发内部信提醒大家远离办公室恋情,并特别强调:“别通过讲段子、打赌、传八卦让事情变得更糟。”
在这家声称由数十位合伙人共治、没有“老板”的公司里,格拉涅里是少数真正拥有发言权的人。
当一名员工试图让人签一份行政表格时,他所在的交易席位上没人愿意签,大家一听“你是负责人”这种话就像得了过敏一样反应激烈。最后,唯一被大家公认有权签字的人是格拉涅里,于是他签了。
格拉涅里试图通过捐赠财富,在公司之外也留下自己的印记。相比之下,一些Jane Street早期高管所奉行的“有效利他主义”是一种更激进的慈善理念,也正是这一理念吸引了山姆·班克曼-弗里德加入公司。
格拉涅里的捐赠项目横跨主流与冷门,包括对迷幻药研究的资助。他的捐款通常附带附加条款,要求匿名。
他支持的事业包括终结美国大规模监禁的倡议,以及一项旨在清除学校中“推动有害议程的激进分子”的教育运动。当塔利班重新控制阿富汗时,他还出资支持一项私下撤离当地高风险人群的行动。
“他可能是当今世界上最慷慨的自由事业捐助者。”前国际象棋世界冠军、曾担任人权基金会主席的卡斯帕罗夫说。
非洲政变
虽然在华尔街所向披靡,但格拉涅里的私人项目也不乏翻车时刻,比如那次他在卡斯帕罗夫的牵线下捐出数百万美元,结果却是资助了一场试图推翻南苏丹政府的阴谋。
这位国际象棋大师把他介绍给哈佛学者兼政治活动人士彼得·阿贾克,后来阿贾克遭到刑事指控,涉嫌筹集资金,企图购买AK-47突击步枪、毒刺导弹和手榴弹。他与一名同伙最终承认违反美国武器出口法,并坦白此举旨在推翻南苏丹政府。格拉涅里本人并未被指控有不当行为。
检察官称,这些武器是为南苏丹政变而购买的。
“罗布原以为对方是人权活动人士,结果被骗了,对方隐瞒了真实意图”,格拉涅里的律师、来自奎因·埃马纽尔律所的丹·科夫曼表示。
格拉涅里还曾通过一家由前衍生品交易员管理的公司投资肯塔基的煤矿。后来,一位共同投资人起诉那名管理者,指控其骗走了宝贵的商业机会。
“鱼哥弗兰基”
更离谱的是发生在“猩红珍珠”赌场的事件:格拉涅里说自己被一位前修女骗了。
他在一位家族密友的强烈推荐下支持这位前修女的项目。但随着双方出现分歧,一个私家侦探团队告诉他,这位修女此前已经被起诉接近60次。于是他也提起诉讼,指控她奢侈挥霍、决策可疑,其中包括雇用一个外号叫“鱼哥弗兰基”的有前科的重罪犯。(在被媒体联系时,“鱼哥弗兰基”表示从未见过格拉涅里。)
虽然赢了官司,但法官批评他直到很晚才做尽职调查:“这些事一开始就该查。”
格拉涅里曾尝试拉其他华尔街富豪入局赌场项目,但包括亿万富翁卡尔·伊坎在内的谈判对象最终都未达成协议,法院记录显示,格拉涅里认为对方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于是,他继续加码注资,在密西西比州迪尔打造出一家生意兴隆的赌场度假村。
在他的支持下,“猩红珍珠”以敢于冒险而闻名业界。
2019年,“猩红珍珠”接下赌徒“床垫麦克”(Jim “Mattress Mack” McIngvale)在美国职棒大联盟世界大赛上的一笔350万美元的巨额押注。当时赌场高管们担心一旦输掉,这笔钱会把预算烧出个大洞,而格拉涅里只是淡定地说:“我们干的就是赌博生意。”
最后赌场确实赢了这一把,但也只是勉强而已。休斯顿太空人队在系列赛的最后一场输给了华盛顿国民队。
“猩红珍珠”赌场度假村的入口。
赌场CEO帕帕斯称,这位亿万富翁因其谦逊在当地人气颇高。但她第一次知道他热爱“火人节”时还是震惊了。她说,“那根本是嬉皮文化,几天不洗澡那种。他一讲起火人节就眉飞色舞。”
十多年前,在纽约表演艺术圈朋友的带领下,格拉涅里开始定期前往内华达沙漠参加火人节。这些年,他还帮一个艺术团体建了一个广受欢迎的装置——一个塞满瑜伽球的几何圆顶。夜幕降临,写着“Balls Deep”字样的霓虹灯牌闪烁,吸引“火人者”们前来起舞。
但今年格拉涅里缺席了。
因为火人节前夕正赶上Jane Street回应印度监管机构的最后期限,而且纽约的交易公司们忙得不可开交,分析师预测又是一次“大丰收”。
眼下的问题是:Jane Street是否能再次刷新纪录?或者,在全球目光聚焦之下,它是否终于踩下了刹车?如果要继续高歌猛进,就得应验那部在他赌场取景、由约翰·特拉沃尔塔主演的新片里的台词:
“一切押上,无所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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